晚潮|五月金丸
潮新闻客户端 毕雪锋

梅子黄时的雨总带着倦意,把青瓦檐泡得发白。老院子的灰砖墙头探出团团翠叶,簇拥着金珠似的果实,像旧宣纸上晕开的藤黄。这黄是湿润的,裹着江南特有的潮气,在晨雾中洇出朦胧的光晕。那些圆滚滚的果子挨挨挤挤的,就像是谁把满天的碎月亮都揉进了树冠里。
枇杷独具“秋萌冬花,春实夏熟”的脾性。腊月霜风里,毛茸茸的花苞裹着寒气瑟瑟发抖,像是蜷缩在襁褓里的婴儿。我总疑心这样细弱的花会被冻死,可它们偏生倔强,硬是等到清明过后,才慢吞吞吐出鹅黄的碎瓣来。到了初夏,青果儿才会渐渐染上橘色,这时常有鸟雀来尝鲜,在枝叶间你呼我唤、跳跃逗留,绘就了一幅天然绝妙的《金丸佳禽图》。
小囡倚在巷口往院子门洞里的枇杷树张望,这棵枇杷树的叶、花、果在巷里人家眼里都是宝。好在树也争气,虽说十年前被台风折了好几处枝干,但第二年断口处便滋生出新的枝条,如今已自成伞盖。这时阿婆正踩着橘凳采果,她戴着古铜色的竹斗笠,边缘还垂着斑驳不堪的沿口。竹篮悬在枝桠间,承接着剪落的枇杷。那些浑圆的果子坠入篮底时,会发出轻微的“咚”声,如同往深潭里投了粒小石子。“小囡,来。”阿婆朝小囡招手,枯瘦的手腕套着绞银镯子,在叶影里晃出一道亮光。她往小囡兜里塞了四五颗枇杷,那布满绒毛的果皮格外鲜亮晶莹。

小囡捂着口袋兴奋地朝我跑来,缠着让我帮她剥枇杷。这可是桩需要耐心的活——掂起果子一片片顺时针剥开,薄如蝉翼的皮便褪了下来,露出琥珀色的凝脂,半透明的汁水早已顺着指缝蜿蜒。小囡吃得直咂嘴,但我知道最甜的那口其实藏在果肉深处,牙齿轻轻咬过,滋味便如初夏的山风一样在舌尖缠绕。
这让我想起从前母亲晾在窗台上的枇杷叶。那些毛茸茸的阔叶被麻绳串成长串,在春风里慢慢褪去青涩,最后蜷成焦褐的舟形。包括母亲在内的老辈人都固执地认为,唯有经三伏天的日头、历三九天的寒霜,叶子的药性才能完全苏醒。于是每到换季,外公的瓦罐里便翻滚着这样的叶子,蒸腾的药香总比饭菜香更早漫进我的书页。
前些日帮阿婆整理旧物,翻出她的檀木针线盒。盒底压着张泛黄的绵纸,裹着几粒风干的枇杷核。核壳裂了缝,露出杏仁状的胚芽,不知是哪年清明种剩的。阿婆曾说过,古时嫁女要陪嫁枇杷苗,取“多子多福”的吉兆。她陪嫁的那株以前也种在后院天井,比现在这株更大更高。开花时满庭皆白,结果时又灿若繁星。可惜老屋拆迁那年,工人们嫌移植麻烦就留下了,后来竟不知被谁拦腰截了……阿婆说时言意深沉,如默诵了偈语,触摸回三十年前的那个初夏。
昨夜有雨,今晨开窗时,发现窗棂上粘着片枇杷叶。就像是风从别处捎来的信笺,叶脉间还凝着露珠,将滴未滴的样子。忽然明白枇杷最动人的时刻,不在累累金果,而在青黄交替时透露的瞬息——有些甜正要成熟,有些酸尚未褪尽,如同我们念念不忘的旧时光,永远停驻在将圆满而未圆满的刹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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